意識重新清醒的時候，周明珊已經身處萬香寺的客房中。

不過她不想睜眼，有那麽一瞬間，她甚至有些埋怨將她拉住的那只手臂太過堅實，若是力氣再小點，說不得她就會掉下去了……

她知道這樣想不對！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她不該隨心所欲，再說，忻舅舅怎麽可能見死不救？

腦海中紛亂繁雜的念頭讓她疲憊異常，耳邊一直縈繞著紅雲壓抑的抽泣聲，這讓她更加心煩意亂。

情緒波動，似乎影響了身體，腦袋一側居然開始針紮似得痛了起來。

“唔……”

下意識的低吟驚動了紅雲，“姑娘，您醒了？”

周明珊無奈睜眼，出現在視線裏的便是紅雲哭得通紅猶帶著悲傷的雙眼。

很快，這雙眼睛裏便充滿了驚喜：“姑娘醒了！舅老爺，姑娘醒了！”

隨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忻舅舅慌慌張張的臉也出現在了她眼前。

“怎麽樣，福兒，你覺得怎麽樣？沒事吧？你嚇死舅舅了！”

這還是周明珊第一次見到袁文忻如此驚慌失措的樣子。

她有點想笑，可卻覺得嗓子眼發緊，動了動嘴，卻只發出了比平日小得多的嘶啞聲：“勞累忻舅舅了！”

袁文忻見她開口，才長長得舒了口氣，隨即像是想起了什麽似得，瞪了她一眼，再不覆方才的驚慌，“這麽大個人了不知道輕重嗎？我才走了多久？啊，走之前我是怎麽說的？說了身邊不能離了人，你當時跟你說著玩的嗎？一個姑娘家家站在那麽高的地方……”

原來忻舅舅數落起人來也不遑多讓！

隨著袁文忻一句又一句的數落，先前的記又憶一股腦兒的湧到了她腦海中。

心口上熟悉的痛楚襲來，周明珊不由悶哼了一聲。

見她神色難看，袁文忻又開始變得惶惶然，不住氣得叫著，“玄慈大師，玄慈大師，你快來看看我外甥女，她這是怎麽了？”

“阿彌陀佛，”低沈有力的佛號聲響起，緊接著一個頭頂戒疤，身穿緋色袈裟的老和尚出現在了屏風邊上。

“施主莫急，老衲來看看！”

頭上有戒疤，說明是正式剃度的出家人，可這緋色袈裟卻不是一般和尚能穿的，非得是得道高僧，或者是寺廟裏地位較高的僧人才允許穿。

可能是因為前世在觀音庵的過了一段清靜異常的日子，所以周明珊重生以後每次見著這些出家人總是有一種莫名的好感，縱使前世她最後魂斷觀音庵。

玄慈大師幫著周明珊診脈，可周明珊卻一直在盯著玄慈大師看。

白眉白須，雖然皮膚光潔，可眉眼之間的紋路卻不淺，這位玄慈大師的年紀應該不小了！

玄慈大師絲毫不介意，反而笑瞇瞇得任由她打量。

“這位小施主沒什麽大礙，只是一時受了些暑氣，又受了刺激，喝些去暑氣的湯藥養養就沒事了，袁施主放心吧！”

袁文忻如釋重負得喘了長長得一口氣，“這我就放心了！”

既然周明珊無事，玄慈大師當然不便久留，與袁文忻打了招呼就要離開。

看著那個緋色的高大背影，周明珊突然生出了一股沖動，她“唰”一下掀起帳幔，提聲問道：“玄慈大師，請問那座矮橋下面種的是何物？”

不知道為什麽，她莫名得就是覺得玄慈大師一定知道答案。

玄慈大師腳步一頓，微微轉過頭，臉上無悲無喜，“那是彼岸花。”

彼岸花！

周明珊心底一震，不由自主得跌落在了床上。

那些失去了生機的植物居然是彼岸花！

傳說中的死亡之花，黃泉之花！

傳聞，雪白色的曼陀羅花盛開於天堂之路，血紅色的曼珠沙華布滿在地獄之途，同是代表死亡，可一種代表著墮落，一種卻意味著新生，地獄與天堂不過是一念之差罷了！

據書上記載，彼岸花每逢初夏時節，其原本繁茂的叢叢碧葉便會毫無聲息得雕零，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在仲夏時節，其花莖又在忽然之間拔地而起，綻放出風韻獨具的花朵來……

花開開彼岸，花開時看不到葉子，有葉子時看不到花，花葉兩不相見，生生相錯！

腦海中又開始“嗡嗡……”響個不停，那一窪地荒蕪雕敝的彼岸花不住得在她腦海中閃現！

袁文忻見她情形不對，又開始著急起來，想要再去找玄慈大師。

周明珊忍痛安慰了半晌，才讓他打消了念頭。

雖然玄慈大師說無礙，可她狀態如此之差，袁文忻也不敢再在萬香寺停留。

回程路上，想起回到侯府免不了被袁氏一頓數落，袁文忻就有些郁郁不得勁兒，再想到萬香寺發生的事兒更是滿心不痛快。

為了讓周明珊舒適些，袁文忻讓趕車的盡量放慢速度。

路上的游客已經沒有之前那麽多了，不少人也像他們一樣開始返程。

饒是如此，也用了和來時差不多的時間才回到興遠侯府。

周明珊躺在車裏鋪著的軟墊上，一會兒夢，一會兒醒，還夢到了不少前世之事，有好一陣兒她甚至都分不清楚今生到底是不是她做得一個夢……

直到進了侯府的垂花門，遠遠看到聽閑居的大門時，周明珊的腦子才開始漸漸恢覆清明。

下了車，她叫住袁文忻，“忻舅舅，我娘身子不好，有些事還是不要打擾她了！”

袁文忻的臉色很沈重，對她的話倒是一點兒也沒驚訝，仿佛早就預料到了一樣，只是又確認了一遍，“你確定不告訴你娘？”

周明珊狠狠地吸了口氣，然後重重點頭，“麻煩忻舅舅幫我守住這個秘密！”

袁文忻點了點頭，眼底露出了一絲憐惜，撫了撫她的發頂，輕聲道，“你放心，忻舅舅必要為你討個公道的！”

周明珊點了點頭，忍住了嘴角的苦笑。

以忻舅舅的身份，又怎麽討這個公道呢？

在進入正房前，周明珊使勁兒用手搓了搓臉，直到紅雲再三確認不再那麽蒼白才松開。

見她們這麽快就回來了，袁氏十分驚訝，連連追問。

周明珊實在沒辦法，只得以受了暑氣為由推搪了過去。

袁氏臉上的表情很快便由奇怪轉成了擔心，還順帶責怪了袁文忻幾句。

袁文忻苦笑著，連一句都不敢回。

周明珊趕緊又把玄慈大師的事兒說了，然後還把中途經過回春堂配的藥也給袁氏看了，才被放回了後院。

剛跨出正房門，周明珊臉上的笑意便全部收了起來。

紅雲擔憂的看著她又恢覆了蒼白的臉色，欲言又止。

周明珊直直盯著她，“什麽都不要說，什麽都不要問？明白嗎？”

那雙平日充滿溫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就像浸了寒冰一樣，雖然無形無質，可紅雲依舊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她趕緊點頭，順帶做了保證，“婢子曉得輕重，也會囑咐七寶的！”

主仆三人高高興興得出去，可卻是如此一副模樣回來，堆香等人當然奇怪，可周明珊給紅雲和七寶都下了禁口令，要求對看到素馨之事不得提起一言半語，只說是因為受了暑氣沒有盡興，其他人也就不敢多說什麽了。

端陽將至，定了親的男方要來女方家送節禮。

顧氏親自來了興遠侯府，這讓袁氏驚訝的同時也十分欣慰。

又是舅母又是婆婆親自上門送禮，不管走到哪兒講出去都是頂頂有面兒的事兒，顧氏如此興師動眾，正是說明了袁家對福兒的重視，嫂嫂終於發現了福兒的好處。

從見到顧氏的那一刻起，袁氏的嘴角就沒合攏過。

為了回饋這一份誠心，她甚至不顧身體的虛弱，親自下廚做了一道顧氏愛吃的松樹鯽魚，還不顧藏蕊的勸阻，親自陪著客人飲了小半盅酒。

顧氏也是，從始至終臉上一直掛著笑，即便是袁氏無意中說了不中聽的話，她也不像往日那般回嘴或是反駁。

這讓在一旁服侍的藏蕊感到莫名驚詫。

她從小就開始服侍袁氏，見顧氏的次數也多，奶奶這位嫂嫂，說好聽點是認真，說難點就是小心眼愛計較。

這還是顧氏第一次上門如此和顏悅色呢！

藏蕊不由感嘆，看來人改變起來也挺容易的！

袁氏和顧氏相談甚歡，周明珊卻不知道。

她在顧氏來之時去見了禮，隨後便以身子不適為由告退了。

雖然有些不太合規矩，可袁氏心疼她，再加上又都是自己人，便松口讓她回去了。

接連兩三日，周明珊屋裏的氣氛怪怪的。

四姑娘周明珊不是在床上睡覺就是練字抄經，臉上一點兒笑意也沒有。

袁氏以為她病了身子不適，所以才心情不暢，索性便不叫她過去請安，只在屋裏好好休息。

身邊大小丫頭都小心翼翼的，進出房間都是躡手躡腳，生怕惹了她不高興。

姑娘這到底是怎麽了？

堆香百思不得其解。

她也覺察到周明珊的情緒自那日從萬香寺回來便不對勁兒，可主子不肯說，七寶一問三不知，紅雲又是個滑不溜秋的，問東她能扯到西邊去，你還拿她沒辦法！

堆香只得把屋裏大小丫頭敲打了一遍又一遍，平日姑娘體恤她們，現在主子不痛快，她們也要為主子著想，盡量不添麻煩，然後把吃食、衣裳還有其他屋子裏的事兒都處理得舒舒服服順順當當那就是做丫頭的最大的本分了！

“姐姐也不用如此，縱使有什麽不妥當，姑娘也不會怪罪的！”

紅雲以為她是擔心有了差錯會被周明珊怪罪，從外面辦事回來尋了機會私下安慰她。

堆香瞅她一眼，半晌才刺道，“你倒是心裏門兒清，那我問你的時候你怎麽不說，啞巴了？”

自己是屋裏掌總的大丫頭，可這次主子有事，她卻一點兒忙也幫不上，堆香心裏怎麽想怎麽不得勁兒，尤其是想到紅雲先前的態度更是來氣。

紅雲咧嘴苦笑，她倒是想說，可那得能說才行啊！

她也不介意堆香話裏話外的嘲諷，只細細囑咐道，“這些日子事兒多，姐姐可要囑咐那些婆子們守好門戶，平日她們吊兒郎當的，姑娘不過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最近若是辦差了差使，再讓別人看了笑話，那姑娘肯定是不輕饒的！”

這話像是意有所指，可到底是在說誰呢？又是掛到了哪件舊事上？

沒等堆香想明白，紅雲便已經起身撩開簾子出去了。

堆香氣得直捶炕，“這個死丫頭，說話總是說一半留一半的……”

想起紅雲的話，她待要不理，可又想了一下，終究還是咬著唇安排去了。

紅雲輕手輕腳得進了內室。

周明珊正穿著半新不舊的常服歪在榻上看書，神色很平靜。

紅雲仔細瞅了瞅，封面上的字樣子不熟悉，應該不是最近常看的那幾本。

她不由得又想起了萬香寺那日的事兒，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

紅雲雖然還不大懂婦人事，可素馨突然出現在京城，又在萬香寺與人相會，光這就已經已經是很不得了的事了。

而且周明珊情緒非常不好，她是知道的。

虧得姑娘之前那麽著急費勁兒得想辦法找素馨，還拜托了舅老爺，卻沒想到素馨如此辜負姑娘的心意。

紅雲想起素馨，心裏也不自在起來。

不管發生了什麽事兒，以姑娘對素馨的重視，肯定能夠幫她解決的，到底是什麽原因讓素馨這樣背著姑娘行事呢？

饒是紅雲一直覺得自己伶俐，也想不明白這個問題。

周明珊看完了一頁，擡頭看了看她，然後又不動聲色地翻了一頁，這才慢吞吞問道，“有事嗎？”

紅雲微微躬了躬身，到了嘴裏的話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屋子靠近屏風的角落裏擺著冰盆，正向外散發著絲絲涼氣。

今年天兒熱得早，姑娘又怕熱，才五月裏就用上了冰盆……可三奶奶前兒才囑咐過要她們看著姑娘不要貪涼，免得暑氣沒過又著了涼……

明明涼意陣陣，可紅雲卻覺得渾身上下一股腦兒得往外冒汗。

喉嚨發緊，口舌發幹……

她使勁兒吞了吞唾沫，潤了潤喉，才把在舌底滾了幾遍的話說了出來。

“姑娘，素馨求您見她一面……”js3v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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